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鬓边待诏 第49节

    这熟悉的语气让谢及音想起了一个人,她抬眼打量他半天,忽然问道:“你认识裴七郎么?”

    落在她颈间的手一顿,谢及音看见他唇角动了动,“认识,是我同门师兄。”

    “是他托你来洛阳的?”

    若说是,岂不就承认了自己假死?

    裴望初否认道:“我也有许多年未见过他了,此次来洛阳,是为了天授宫的正事。”

    谢及音闻言笑了笑,“你们天授宫不见得有什么正经事,但门下的弟子一个比一个能讨人欢心,一个裴七郎,一个郑君容,一个你。”

    她说完便转身走了,裴望初先是怔愣,继而满腔泛酸。

    怎么还有郑君容,郑君容比他还讨人喜欢吗?难道连那小崽子也敢来撬他的墙角?

    看来等他到了洛阳,得好好询问一番。

    谢及音回到府中,按照裴望初教的法子热敷了一下膝盖,果然觉得舒服了许多。识玉将那披风叠好,听谢及音说留下,便要挂到外间的檀木衣柜里去。

    这个柜子里收放的全是裴七郎的衣服,他离开公主府已有大半年,谢及音没有叫人收拾走,反而常常打理,时时熏烫。

    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,活动膝盖,目光在那衣柜中扫了一圈,问识玉道:“他那件白色的外袍挂哪儿了?有鹤纹云绣的那件。”

    识玉答道:“上午王六郎更衣,奴婢拿给他换上了。”

    谢及音闻言纤眉轻挑,“竟是那一件吗,我倒没注意。”

    那是裴望初最常穿,也是她最喜欢的一件,私心里,谢及音不愿将它赠人,可给都给了,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。只是可惜,即使温润谦和如王六郎,恐怕也难以穿出巽之的风姿。

    见谢及音默然不言,识玉问道:“是有什么不妥吗,殿下?”

    谢及音摇了摇头,对识玉道:“我今日见了一个人,给我的感觉很像七郎,但又怕是我认错了。”

    识玉一头雾水,“很像是多像,眼睛像,鼻子像?难不成这天底下还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?”

    “若非一母同胞,哪能有人生得一模一样。我未曾见到他的脸,只是一种朦胧的直觉。”

    谢及音伸手拨动着面前的珠帘,珍珠相撞,清脆叮当,想起从前的一些场景,她的心也跟着晃了晃。

    “那……殿下要去确认他的身份吗?”识玉问。

    谢及音沉默片刻,而后轻轻摇头。

    若不是他,她会失望,若是他,则更不应戳破这层窗户纸,否则她从前狠心将他逼走,又是为了什么呢?

    王瞻带着卫贵妃前往卫家,逼他们交出了手中的兵权。

    卫炳掌权后,将族中子弟安排进朝中要职,侵吞了其他世家的大部分兵权,尤以王家最多。如今卫炳落网,卫贵妃虽是小辈,却是当今卫家地位最高的人,为了保住小太子的性命、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,她与王瞻达成了协议,她会让卫家交出兵权,条件是之后要与杨皇后并封为两宫太后。

    此事裴望初早有嘱托,所以王瞻答应了她的要求。

    谢及姒回到卫家时,王瞻与卫贵妃刚离开不久,他们不仅收走了卫家人手里的所有军队,且以调查与宗陵妖道合谋害死太成帝一事为由,将卫家许多男丁都带走羁押。

    如今卫家只剩下了几个涉政不深的年轻子弟,还有失了主心骨后慌成一团的夫人姑娘们。

    谢及姒嫌她们吵闹,径自回房去了,叫召儿打盆水来,准备好好洗一洗脸上的泪痕。

    金铜盆中的水微微晃动,她正要伸手,见水面上映出了一张面含微讽的脸。

    谢及姒蓦然转过身去,冷斥擅闯进来的符桓,“卫家都要败了,你还敢如此行事,不怕本宫杀了你吗?”

    符桓道:“我知道公主能杀我,只是我若怕死,当初又怎么敢来欺侮你呢?”

    谢及姒朝他扬起手,却被他嵌住拖到了床上。谢及姒对此已经麻木,懒得反抗他自取其辱,闭上眼睛将脸偏向一旁,冷声道:“你动作快些,本宫累了。”

    符桓在她耳边笑:“公主比我想象中接受得更快,这就开始享受背夫通奸的感觉了吗?”

    谢及姒攥紧身下的锦被,咬牙道:“本宫知道,你想看本宫因失了贞洁而痛不欲生,乃至赴死……可本宫不是你那没用的姐姐,就算你真将此事捅出去,本宫依然会高高兴兴地活着……”

    符桓闻言,掰过谢及姒的脸,他眼里的笑意浮在表面,眼底是尖锐阴寒的冷意。

    “这也很好,公主好好活着,我也能多折磨您一段时间。”

    他的动作愈发凶狠,破碾冲轧,无一丝一毫的怜惜。谢及姒难受地咬住下唇,眼泪沿着眼角滴在枕头上,洇开一片湿红。

    她一定会亲手杀了他……一定……

    太成帝停柩在德阳宫内,朝堂上为册立新君之事吵成一片。

    原本众人都以为卫炳会挟襁褓中的小太子登基,不料一日之内,小太子失踪,卫家已被牢牢控制住。前往河东郡平剿黄眉军的王铉听闻此事后,快马加鞭赶回洛阳,如今的洛阳王城,隐隐有王氏一家独大的势头。

    卫氏旧党提议找回小太子,但是有知情人已经听闻了卫贵妃伙同宗陵天师混淆皇室血脉的风声,所以此事少有人附和。又有人提议从太成帝的旁支过继,亦无人支持,不了了之。有聪明人提议王铉自立为帝,王铉听了,没有点头,但也没有拒绝。

    他只说道:“如今是多事之秋,内忧外患之时,诸位当与我先平马璒、黄眉军之乱,待解了燃眉之急,再来商讨此事。”

    朝臣面面相觑,领会了王铉的意思,齐齐恭声作揖道:“一切听大司马作主。”

    十二月初,黄眉军攻破洛阳东边的涿阴郡,距离洛阳只余六百里。马璒带着胡骑军队杀破洛阳西侧的防线,不日将要攻到洛阳。

    这些胡人称大魏百姓为“两脚羊”,所过城池,必要烧杀抢掠,乃至食人吮骨。周边城池的百姓们纷纷逃来洛阳,希望获得王都的庇佑,可洛阳城内容纳不了这么多难民,他们被堵在城外,日夜哀嚎痛哭,令洛阳城中更加人心惶惶。

    识玉和岑墨催着谢及音动身去建康,谢及音却一改深居简出的作风,每日都戴着幂篱出门,甚至会到城外转一转,从难民口中听闻了胡人和黄眉军的许多恶行。

    她本以为自己可以一走了之,这座曾鲜花着锦的洛阳城对她的牵绊并不深。可当她看到满地衣不蔽体、食不果腹的难民易子而食,或向守卫磕头,苦苦哀求入城获得庇佑时,谢及音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无动于衷。

    “虽是乱世吃人,可这些罪孽,至少有一半是父皇造下的,我既受了荫泽,决不能视若无睹,”谢及音吩咐识玉道,“府中的存粮布匹,先拿一半出来布棚施粥,之后的事,我再继续想办法。”

    公主府的粥棚很快搭建了起来,谢及音戴着幂篱出城巡视时,遇见了同样在布施的王瞻。

    不料王瞻见了她的马车扭头便要走,谢及音眉心一蹙,高声喊住他:“王子昂,你站住!”

    她扶着识玉的手袅袅走下马车,转到王瞻面前,“怎么,本宫得罪你了?你跑什么?”

    王瞻朝她一揖,垂目道:“是我眼拙,没瞧见殿下……我方才是忙着去分派米粮。”

    谢及音往粥棚的方向扫了一眼,见除了公主府设下的粥棚外,果然又添了几座新的粥棚。

    “这是王家设下的?”

    王瞻抿了抿唇,“是。”

    谢及音满意地点点头,一笑道:“你倒是有心。只是战事在际,你作为王司马最倚重的儿子,应该在校场厉兵秣马才是,这些事可以让别人去做,何必大材小用。”

    王瞻默然,未接此话,只是脸上的神情更加难看,似忧似愧。谢及音脚步一顿,关切地问道:“怎么了,是出什么事了吗?”

    粥棚布在洛阳城的城墙根下,此刻的城楼上站着两个人,正是羽衣鹤氅的裴望初和刚被他喊回洛阳的郑君容。

    他们今日本是来城楼观测地形,以备布防,不料转头便瞧见不远处王瞻正与嘉宁公主站在一起说话,于是裴望初的脚步顿住不动了。

    郑君容见状在心中暗笑,问他道:“师兄何不下楼,走近些去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?”

    裴望初斜了他一眼,“要去你去。”

    郑君容道:“我又不怕殿下有了新欢忘了旧人,我何必凑热闹。”

    “忘了旧人?”裴望初轻轻摇头,“不,她忘不了。”

    “师兄何以如此笃定?”

    裴望初解释道:“虽然王六在洛阳的世家公子中也算得上出类拔萃,但殿下待他是出于对君子的欣赏,敬重之心远胜过爱慕之意,是想与他为知己,而非引他做鸳侣。殿下对他,还是客气居多。”

    裴望初笃信,除了他之外,尚没有人见过谢及音对待亲密爱侣时的样子,其实她没那么多架子,恣意放纵,黏人得很。

    郑君容一副似懂非懂、似信未信的样子,正此时,忽见站在城楼下的谢及音扬起手来,狠狠甩了王瞻一耳光。

    那一巴掌下手极重,仿佛站在城楼上都能听见那声脆响。

    王瞻挨了耳光,撩袍跪在谢及音脚边。

    郑君容恍然大悟地笑了笑:“师兄说得果然没错,殿下一定不喜欢王六郎,否则怎么舍得打他呢?”

    裴望初没有说话,他看着城楼下一站一跪的两个人,只觉得三尸暴跳,沸血冲顶。

    什么敬重、知己、客气……这些他拿来安慰自己的说辞,在亲眼目睹谢及音甩了王瞻一耳光后,全都变成自欺欺人的笑话。

    他竟也能让谢及音怒到亲自动手打人吗?

    裴望初突然转身就要下城楼,郑君容忙跟上,问他去哪儿。

    只听裴望初声寒若冰:“去宰了王瞻。”

    第55章 识破

    “避其锋芒, 以待来日?”

    谢及音只觉一阵凉意直冲心底,难以相信这是从王瞻嘴里说出来的话。

    她指着正在排队打粥的逃难百姓问他:“你王家能避,他们呢?谁不知胡人铁骑杀人如麻, 视我大魏子民为两脚羊,宰烹取乐,无恶不作。一旦他们踏入洛阳城,谁来庇佑城里城外这十万百姓?当初你从本宫手里接虎符的时候,答应得信誓旦旦, 言之凿凿, 如今倒是一句都不认了!”

    王瞻跪在她面前请罪,脸上火辣辣地疼, 并非全然因为那一耳光。

    他并不觉得自己冤屈, 自大与天真是他的错。他没想到父亲率五千骑兵往河东郡并非是去剿灭黄眉军,而是为了将其引来洛阳,让黄眉军和马璒带领的胡人骑兵在洛阳相撞,鹬蚌相争。

    父亲打算先带着军队避去彭城, 待双方杀得筋疲力竭时, 再折身回取洛阳,如此才能保存自立为帝的实力。

    王瞻不同意这样做, 也以百姓安危劝过他, 王铉反倒狠斥了他一通,“黄眉军有八万之众, 胡人骑兵更是以一当十,我王家纵有虎符在手,如今能调动的军队也只有五万人。若是枯守洛阳, 以致遭两方夹击,则五万如同五千, 被全歼不过是旦暮之危。子昂,你自幼熟读兵法,当知将领应明势而为,慈则必败,如今怎会说出这种话来!”

    在说一不二的王司马面前,王瞻能改变的事实在是太少。可他确实曾答应过嘉宁公主,接了她的虎符,便要保洛阳百姓安危,如今他失信了,她要怎么生气、想如何罚他都是应该的。

    她打他,反而能叫他心里好受一些。

    见他沉默,骂不还口,谢及音更气,又扬起手来,然而这一巴掌未等落下便被人从旁扼住。

    “不知子昂兄怎么得罪了殿下,惹您生这么大气?”

    裴望初笑吟吟的,语气温柔,像个赶来救场和事佬。

    “袁琤?你怎么在这儿?”谢及音见是他,有些惊讶。

    裴望初松开她的手,恭谨一揖,“听闻城外在搭建粥棚,来看看天授宫能否帮上忙,不期巧遇殿下与子昂兄。”

    “听闻天授宫积粟盈仓,富可敌国,你若想,自然能帮上忙。”

    谢及音缓缓放下手,垂目冷声对王瞻道:“起来吧。”

    裴望初将王瞻从地上扶起来,作得一副兄友弟恭的好功夫,王瞻面上仍是一阵红一阵白,朝他道了声谢,见谢及音已转身走远,忙要去追,却被裴望初牢牢拽住。

    他仿佛看不出人着急似的,慢悠悠问道:“听说嘉宁殿下性子温和,子昂做了什么,把她惹成这样?”

    王瞻有口难言,随口道:“没什么,一点私事,不方便与袁先生讲。”

    私事?不方便?